

文/张拥军
它守在书房,不言不语,却仿佛已在那里站立了百年。不像一件家具,倒像是从大地深处生长出的魂魄。
这是一张暗红色的书桌。当斜阳透过窗棂,轻轻落在它身上,不见刺目的反光,只有木质温存地吸纳了那光,在表面漾开一层由内而外的莹润——像被无数双手摩挲过的古玉,沉静中透着暖意。
我总忍不住伸手抚摸。触手是凉的,却不是石头的生冷,而是一种沉静厚实的凉,仿佛能透过指尖,将安定的力量递进心里。指尖能清晰感知木纹细微的起伏,那是岁月凝固的涟漪。顺着纹理游走,仿佛在读一卷无字的天书:这木头的生命,始于哪一片遥远的山林?它收纳过多少风雨、听过多少鸟鸣、沐浴过多少月光?所有过往,都被密实地收束在这一圈圈、一道道深红浅赭的纹理里,成为永恒的缄默。

红木的性子,是与时下迥异的。它不迎合,不取巧,初成时总带着火气与倔强。它需要光阴来“养”。用人的气息,日常的拂拭,年复一年地浸润,那火气才渐渐褪去,棱角也变得温润。它不像单薄木料,用旧便显破败;它是愈用愈见风致,颜色从艳赤转为沉郁的绛紫,乃至近乎墨色的暗红,光泽也愈发深邃内敛。这哪里是“旧”?分明是一种圆熟的、抵达圆满的境界。
展开全文由此,便念及与它相伴的那对太师椅。坐面中央,光泽幽幽地微陷下去,是被岁月温柔磨损的痕迹。我时常遐想,是怎样一位祖父,曾如何庄重地安坐其上,品茶读书?或又有一个顽童,曾趁人不备爬上去蹦跳,将它磨得愈发滑润。这些家具的魂灵,怕不单是木头的,更是无数相伴过的生命,将他们的悲欢、体温与叹息,都一点一滴,渗透进木头的肌理里。它们不是器物,是往昔沉默的见证。

这沉静的木,让我体悟到一种东方式的时光哲学。我们不求石破天惊的永恒,但求“传承”——这把椅子,父亲坐过,儿子再坐,孙子将来还要坐下去。木纹里,便叠印着三代人的身影;温润里,便融着三代人的体温。时间在这里,不是一条呼啸而去的直线,而是一个循环往复、不断积淀的圆。每一代人,都为其添上一层薄薄的包浆,使它更温厚,更富于内蕴。
夜更深了。月光清泠,替代了夕阳,流泻在案头。那平头案在幽光中,愈发像一位沉思入定的老僧。它不言不语,却仿佛说尽了一切。
我静静与它对坐,感到自己也慢慢沉静下去,像一滴水,融入了这片由木头界定的、深红而温暖的时光之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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