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喜人2”不好笑了?|“网综教父”马东的枷锁 99xcs.com

很多年后,当马东坐在《喜人奇妙夜2》的导师椅上,看着台上那些试图同时逗笑和惹哭观众的年轻喜剧人时,他或许会想起自己少年时的一个星期天。

那天早上,他还在睡懒觉,迷迷糊糊中听见父亲马季在客厅给徒弟们“下挂”,也就是对活儿。说着说着,一个段子里的包袱被徒弟忘抛了,马东在屋里,想都没想,脱口就给补上了。

满座皆惊,徒弟们都夸这位师弟有天赋。马东以为,会得到父亲的一句夸奖。毕竟,自从在放学路上被高年级同学堵住,逼他这个“马季的儿子”说段相声却说不出来之后,他已经偷偷把父亲的书翻了个遍,背下了上百个段子。

但,他什么也没等到。那个在舞台上给全中国人民带来笑声的大师马季,听见儿子接茬,没吭声。

还有一次,马季在和徒弟交流时,发现儿子在边上饶有兴味地旁听,吼了一声,“回屋写作业去!”

1968年马东出生时,马季还在黑龙江农场。等马季回到北京,重登舞台,成了全国人民的笑声来源,他对儿子的管教,却只有两个字:严肃。

他不让马东听相声,更不许他干这行。

为什么?

马季后来对人说,干这行,“其中的磨难、磨砺啊,真够我受的。”言下之意,不希望儿子再遭罪。

这种来自父辈的劝退,像一道符,贴了马东半辈子。

马东很听话,但也拧巴。18岁,他远赴异国——去澳大利亚留学,学的是IT计算机。回国后,他一头扎进电视圈,从湖南卫视到央视,再到爱奇艺,最后自立门户创办米未传媒,公司估值20亿只用了5个月。

他凭一己之力,用一档《奇葩说》开启了中国的网综时代,成了别人口中的“网综教父”。

他一直在跑,试图跑出父亲的身影。他回避谈论父亲,想靠自己证明一切。直到2006年马季突然离世,马东在整理父亲的自传书稿时,才在一章里读到那句他从未当面听过的话:

马东是我最大的骄傲和自豪!

那一刻,他泪水决堤。

这份迟来的认可,解开了某种心结,却也可能在马东的潜意识里,埋下了另一颗种子。最终,他还是杀回了喜剧这片自己熟悉的“陌生战场”。

他举起“新喜剧”的大旗,用《一年一度喜剧大赛》系列,一度让所有人都以为,他真的找到了属于自己的、与父亲截然不同的喜剧新大陆。

但,《喜人奇妙夜2》最近掀起的争议,让一切都可疑起来。

外界吐槽不断,“不好笑”和“卖惨”,是核心槽点。

段子不够,眼泪来凑,喜人们站在台上,讲自己多不容易,讲行业多凋零。观众奔着被逗乐的心思,没想到哐哐上价值,被动“忆苦思甜”了一把。

那种纯粹的快乐,没有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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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于《喜人奇妙夜2》的最大争议,就是——“不好笑了”。

喜剧是门手艺,手艺的高低,是藏不住的。不少作品如同一堆陈旧段子和夸张表演的生硬拼接,评论区里,观众用“闹剧”来形容。

这些作品暴露了同一个病根:剧本立不住。喜剧能让人笑的根本所在,是逻辑错位,是基于生活真实之上的巧妙变形。而一旦失去了生活逻辑和艺术逻辑的支撑,所有的表演都成了无源之水,演员越用力,效果越磕碜。

与“不好笑”并行的,是第二宗罪——“强行煽情”,这甚至变成了米未喜剧的“政治正确”。

几乎所有的节目,在试图让观众“笑而不得”时,开始让人哭。虽然说,喜剧的内核是悲剧,但让所有节目都承载悲剧色彩,未免就太过了,纯粹的笑声,不是罪过。

不少作品的确让现场一些观众哭了,但在线上,网友们却批评“说教味太重”“道德绑架”。要知道,如果一个节目无法获得观众共情时,剩下的就只有头皮发麻一般的尴尬。

这种“喜头悲尾”的创作模式,观众已经太熟悉了。第一季的惊艳过后,大家发现这成了一个可以预见的套路,一种程式化的情感勒索。

讽刺的是,节目自己也知道问题在哪。在上一季里,《小品的世界》以小品NPC的视角,吐槽了传统小品里所有让人厌烦的套路:毫无意义的顺口溜、为了转折而转折的突兀剧情,以及最后万物皆可升华的煽情结尾。

这个作品像一面镜子,照出了节目自身的滑稽。一边是创作者用作品辛辣地讽刺行业积弊,证明他们对观众的审美疲劳心知肚明;另一边,同一屋檐下的其他作品,却像没看过这面镜子一样,踩中了所有被讽刺的雷点。

这说明,问题不在于创作者不懂,而在于某种系统性的力量,让他们不得不这么做。

这一季,马东搞了个“诸神之战”。他把前几季的五支冠军或顶尖团队请回来当“团长”。规则是,团长带队打积分赛,一旦垫底,整个团队连同功勋卓著的团长,一起“团灭”。

马东自己也承认,把这些冠军请回来,“排除万难”。蒋龙、左凌峰这些已经成名的喜剧人,放下身段回来,背负的是不能输的巨大压力。

高压之下,没人敢玩花的。所有人都倾向于搞那些看起来更完整、分量更重的“大活儿”,也就是结构更复杂、情感更浓郁的传统小品或话剧。因为这看起来更像一个“作品”,更容易在竞争中胜出。

现场观众和线上观众的审美差异,加剧了这种创作倾斜。一个结构完整、偏向话剧的作品,在现场的氛围烘托下,感染力更强。而线上观众隔着屏幕,对那些节奏更快、脑洞更新奇的“素描喜剧”好感度更高。

这就导致了一个怪圈:现场分数高的作品,线上播出后口碑平平;一些被现场淘汰的作品,反而在线上被奉为遗珠。

节目组似乎选择了讨好现场观众。于是,一个结论浮出水面:是马东亲手设计的赛制,正在杀死这档喜剧节目本身。它不鼓励冒险和巧思,反而逼着创作者退回到安全传统的范围,且容易模式化的创作路径上去。

那个曾经让《一年一度喜剧大赛》封神的“素描喜剧”,正在被其继承者亲手抛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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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而,“喜夜”的问题,主要是“总设计师”马东的问题。某种程度,“喜夜”系列的成败,其实是马东的“上限”决定的。

在30多年里,马东始终在“逃离”和“回归”之间游弋。

18岁马东去澳大利亚,学计算机,这段经历给了他两样东西:独立的视野,和对技术、商业逻辑的初步认知。

这是对于父亲的逃离,但很快,他又选择“回归体制”。

上世纪90年代中,他一头扎进中央电视台。他做《挑战主持人》,当制片人,甚至在2011年,担任了央视春晚语言类节目的导演。

在这里,马东浸淫的是一套完全不同的创作逻辑:作品必须承载价值,必须有社会意义,必须在结尾处“升华”。

这套逻辑,后来成了他内容哲学里抹不去的底色。

2010年后,互联网取代了电视媒体,成为主流,马东又“逃离”了。2013年,马东离开央视,出任爱奇艺首席内容官。他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推出《奇葩说》。用辩论这种古老的形式,包裹着最新潮的话题,引爆市场。

马东的名字,从此和“网生内容”牢牢绑定。

两年后,他又带着《奇葩说》的原班人马从爱奇艺辞职,创立米未传媒。

所以,马东身上既有央视赋予的对宏大叙事和价值导向的烙印,又有互联网赋予的对青年文化和商业逻辑的把握。

这种“体制内的DNA”和“互联网的外壳”的结合,解释了其作品中挥之不去的矛盾感。《喜人奇妙夜》系列里被诟病的“说教感”和刻意的“升华”,不正是春晚小品的典型特征吗?

事实上,马东最成功的地方,正在于他能将这两者巧妙地缝合。在《奇葩说》里,他把娱乐和价值思辨结合得天衣无缝。但在纯粹追求“好笑”的喜剧领域,这套方法论用久了,就疲了。

那股抑制不住的价值输出冲动,一旦用力过猛,就异化成了观众反感的“煽情”和“卖惨”。

而深层的价值取向,藏在他和父亲的关系里。

马东用整个职业生涯,来逃离父亲的艺术形式——相声。他举起“新喜剧”大旗,试图开辟一个全新的疆域。然而,他现在的节目却被批评日益“小品化”。

电视小品,恰恰是与相声并行的、在马季时代被发扬光大的另一种主流喜剧形式。其巅峰舞台,正是马东亲自执导过的央视春晚。

这构成了一种宿命般的讽刺:在试图逃离父亲的相声帝国时,马东无意中踏入了同一时代另一个喜剧行当——电视小品的疆域。他无从承继父亲的艺术形式,却没摆脱掉时代赋予喜剧的社会功能——承载教化与传递情感价值。

他以为自己在开创未来,实际上却在不断“回归”父亲的时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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米未的成功,靠的,是同一套配方。这套配方,马东自己总结过,叫“创造正向情绪价值”。

翻译过来就是,米未生产的内容,要给观众带来温暖、关怀和积极感受,坚决不做“给人添堵、制造猎奇”的流量生意。

这个理念,是米未的护城河。在《奇葩说》里,他们讨论“该不该送父母去养老院”这种尖锐话题,但始终把基调控制在共情和理智的范围内。《》都曾点名表扬,说节目传递了正直、善良的价值观。

在这套核心理念之下,还有一个更具体的方法论。马东认为,优秀的综艺,本质上是“好笑”与“好哭”的结合,最佳状态是二者兼备。

“好哭又好笑”,这五个字,就是米未内容工厂的总图纸。从《奇葩说》到《乐队的夏天》,再到《一年一度喜剧大赛》,无一不是照着这张图纸施工的。

问题在于,这张在辩论和音乐真人秀领域被验证为无比成功的图纸,在喜剧这块地基上,开始出现裂缝。

喜剧的第一性原理,是好笑。观众买票进场,首先是为了笑。至于“好哭”,那是在满足了“好笑”之后,锦上添花的意外之喜。如果处理不好,它就不是情感共鸣,而是情感绑架。

这与马东自己“就先往好笑了做”的创作初衷,形成了鲜明对比。现实是,节目产出的内容,常常因为优先考虑那个“好哭”的情感落点,而牺牲了喜剧的纯粹性。

公司的整体品牌战略,正在和特定内容品类的内在需求,发生剧烈冲突。

米未的品牌,建立在提供有思想、有情感的娱乐产品之上。这种强大的品牌形象,如今正异化为一种创作上的“紧身衣”。为了维持品牌调性的一致性,公司内部可能存在一种无形的压力,要求所有产品——包括喜剧——都必须符合“正向情绪价值”的模具。

结果就是,喜剧作品被刻意设计出情感落点和价值出口,直接导致了“喜头悲尾”结构的泛滥。可以说,米未品牌的商业成功,正在潜在地损害其喜剧业务的艺术纯粹性。

更要命的是,时代变了,观众也变了。

米未赖以起家的核心受众,是“90后”及更年轻的群体。这代人是互联网的原住民,经过十几年信息的轰炸和各种套路的洗礼,他们的媒介素养和对情感操纵的警惕性,已经今非昔比。

曾经新颖的“好哭又好笑”配方,在米未的节目里反复应用后,已经变得模式化和可预测。2025年的喜剧观众,寻求的是更锐利、更巧妙、更纯粹的幽默,而不是2014年《奇葩说》观众所追求的情感宣泄和价值共鸣。

由此可见,米未“配方”的改进速度,似乎已经落后于其核心受众的审美迭代。

他们亲手培养的这代观众,如今正成为最先识破并拒绝这套情感公式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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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另一层面,《喜人奇妙夜2》不仅是内容主题的偏移,更是喜剧形式的悄然退化。

米未刚做喜剧时,打出的旗号是“新喜剧”,核心武器是“素描喜剧”(Sketch Comedy)。

这玩意的特点,是“短、平、快”。它不求故事完整,不求人物弧光,只抓住一个荒诞离奇的“脑洞”,然后像做数学题一样,不断地推演、升级,行话叫“升番”,以此来制造密集的笑料。

《一年一度喜剧大赛》上的《父亲的葬礼》,就是最好的例子。设定很简单:给父亲开追悼会,但来的吊唁者一个比一个离谱,从黑社会大佬,到爱因斯坦,再到半人马,最后连土星都来了。整个作品的笑点,完全根植于这种精巧的、不断升级的结构性荒诞之中。

这种喜剧形式,极简,但极度考验创意。

到了《喜人奇妙夜》,画风完全变了,整个节目呈现出一种不可避免的“小品化”和“话剧化”倾向。

这意味着作品开始追求更完整的情节、更复杂的人物塑造,以及标准的三幕剧式结构。短剧《质子的愿望》和《渡口》,从一开始就用旁白铺陈时代背景,野心勃勃地要“攒大戏”。

这种“重型”和“复杂”的创作思路,直接导致了两个问题:一是提升了观众的理解门槛,二是稀释了单位时间内的笑点密度。

这与素描喜剧“创意为王”的初衷,背道而驰。

而这种形式上的游弋,背后可能隐藏着一种对艺术“正统性”的隐秘追求。在很多人看来,素描喜剧有点像小聪明,是“简陋”的,而结构完整的话剧或小品,才被认为是更“高级”的艺术。马东和米未鼓励创作更复杂的作品,或许是希望提升节目的艺术格调,证明喜剧也可以是“严肃的艺术”。

这与那些回归的冠军们,需要拿出“大作品”来证明自己的压力,不谋而合。

然而,对艺术声望的追求,却可能正在让他们抛弃那个曾让节目一炮而红的创新形式。

当然,也可能有一个更现实的原因:创作人才的枯竭。

纯粹的素描喜剧,高度依赖源源不断的、天才般的“脑洞”。要在一季又一季的高强度生产中维持这种创意水平,是极其困难的。

相比之下,传统小品和话剧的叙事结构更为成熟和模式化。创作者可以依赖既定的戏剧冲突(如误会、和解、牺牲)来构建故事,这比凭空想出一个绝妙的喜剧点子,要容易得多,也安全得多。

因此,向“小品化”的转变,或许并非全然主动的战略选择,而是在创意人才储备趋于饱和、创作压力巨大的情况下,一种更可持续、但也更乏味的生产模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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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喜人奇妙夜2》出现的问题,不是一次偶然创作失误,它是多种因素交织而成的“硕果”——

一个富有远见、却被个人史深深影响的领导者(马东);

一个品牌哲学已经开始固化、甚至成为创作枷锁的传媒帝国(米未);

一个鼓励保守、惩罚冒险的残酷赛制;

以及,一个被“一喜”亲手培养出来的,挑剔的观众群体。

这四个要素,共同造就了这场争议。

作为内地网络综艺的“教父”,马东正面临一个经典的“创新者窘境”:那些曾助他建功立业的战略和哲学,如今正成为其在喜剧领域持续发展的桎梏和枷锁。

他试图创造一种既“好笑”又“好哭”的喜剧,但对于越来越多核心观众而言,最终的成品却两者皆失。

如今,他站在一个十字路口。

米未的喜剧业务,能否与其普适性的“正向情绪价值”信条进行适度解绑,允许喜剧回归其纯粹的、甚至带点冒犯性的娱乐本质?

节目的竞赛模式,能否重新设计,去奖励那些更具风险和创新精神的素描喜剧,而非那些安全但平庸的煽情小品?

这些问题的答案,没有人知道。

唯一可以确定的是,那个曾经逃离父亲光环、重新定义中国网生内容的马东,如今面临着一个更难的课题:

他能否再次逃离,这一次,是逃离自己昔日成功的影子?

撰稿|JackA

策划|文娱春秋编辑部